父母投奔海外的子女后,落叶终要归根 | 周梅

题记:近些年来,一些中国老人纷纷飘洋过海来到美国或照顾孙辈或移居国外和子女一起生活。他们不会开车,不会讲英语,给日常生活造成了极大的不便。每天固守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除了看孩子,就是做饭。与之国内的老友聚会、打麻将、跳广场舞等相比,生活空间一下子变得狭小起来。

由于环境不同、语言不通,长期和子女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两代人也难免有一些观念上的冲撞和琐事上的摩擦,除了家人外基本没有外人可以交流,老人备感孤单。当文化差异、语言壁垒、家庭矛盾扑面而来时,在美国的中国老人也会陷入另类的“老有所依”难题。那么,当子女移居国外后,剩下的老俩口,或者孤身一人。应该选择在国内自己生活?还是跟随孩子在国外养老?是摆在人生暮年一道艰难的选择题。答案两种无所谓对错,无所谓好坏,哪一种都是利弊兼而有之。养老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适合自己就是最好的。

下面讲述的是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一个老年人的故事,为方便讲述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称的写法,并隐去了文中主人的真实姓名。

我今年78岁了,可以骄傲地说我曾培养了一双优秀的儿女。这一双儿女在国内曾经都是学霸,是被人羡慕的“别人家的孩子”。哥俩从九十年代初开始相继从中国天津来到美国学习、工作、定居。我从60多岁开始,十几年的时间一直和老伴在中美之间往返奔波,那段岁月虽劳累、艰辛却也充满了含饴弄孙的快乐。一个人当老伴尚在,身体尚好的情况下,可以帮助子女。但一个人一旦进入老迈状态,事事要依靠子女的时候。就开始思考,我的晚年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是依靠自己还是依靠孩子?

告别家乡,一双女儿相继来到美国

改革开放后,中国开始涌动了“出国潮”。我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朝九晚五,收入中上,妥妥的铁饭碗。但他看到身边的人纷纷涌出国门,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九十年代初,他果断辞职,他要做时代的弄潮儿,闯一闯这个世界。于是,只身来到美国。

六年后,儿子在美国站稳了脚跟。于是将儿媳和孙子也接到了美国。

原来,儿子的一家和我同住在一个小区,且是前后楼,每当天黑的时候,我都习惯地抬头看看他们家的灯亮没亮,看到灯亮我就知道他们回家了,心里就踏实了很多,这盏灯是连接我们亲情的纽带,看到它我的心就暖暖的。儿子一家出国后,房子卖给了别人,再看那盏灯已由橙黄色变成白炽灯,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心里有几番酸楚。

好在我们还有一个女儿在身边,内心似乎有了一些依靠。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几年后,学习成绩优秀的女儿通过考试,如愿考取了美国某大学并攻读博士学位。数年后在美国结婚生子,取得绿卡后,一家四口也在美国定居。

九十年代,我国的通讯业还不很发达,联系全靠写信和打电话。而打往美国的电话每分钟要十几元,作为工薪阶层的我们那里打的起呀!于是,我们和子女的联系只能靠写信,而中美之间信件要在十天以上才能送达。我每天下午五点都会站在小区门口,等着邮递员的到来,看看有没有我家的信件。每逢接到儿女的来信,我们老俩口都会看了又看,见信如见人,高兴的我们泪流满面。

但此刻我们成了真正的“空巢家庭”。

穿越时空,飞抵大洋彼岸

我和老伴先后退休了。孩子们说,你们来美国吧,看看外面的世界。

2000年左右,赴美签证很难,拒签率很高。为了能一次签成,我提前进行了“调研”。坐最早的一趟火车到北京,带上折叠板凳,去了当时还在秀水街上的美国驻华大使馆,在使馆的出口找一个角落一坐就是3个多小时,为的是和前来签证的人搭讪取经。问问他们签证官都问了哪些问题?大家都是怎样回答的?怎样回答才能一次通过。目的就是多掌握信息,以稳操胜券。

经过几次“调研”,我和老伴还在家中反复模拟了几次,似乎感到心里有了底。

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我们老俩口按着预约的时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刻意梳妆打扮了一下,前去北京美国驻华大使馆签证。当回答了签证官的几个问题之后,我们的护照和资料竟被签证官推出了窗口,最担心的问题发生了——我们被拒了。我们的希望,我们想见儿孙的梦想瞬间化为泡影!郁闷、焦虑、失望种种不良的情绪袭上心头。情绪稳定后,我们想,不管怎样,一签到底,直到成功。终于在被拒签了四次之后,成功通过。

当我们的双脚踏上了美国的领土后,真有点像《北京人在纽约》中的王启明心情无比激动,因为这意味着,分别了十来年的我们一家团聚了!

儿子在旧金山,女儿在洛杉矶。我和老伴一去,等于我们全家都移居到了美国。儿女们很孝心,怕我们在美国生活不适应,安排我和老伴一个月住儿子家,一个月住女儿家。由他们负责接送,这样我们的生活会有新鲜感,不寂寞。

儿女们在美久了,生活上有些西化。我们之间在思想观念、生活方式上有些分歧。正可谓“中式父母遇上西式儿女”。比如,我们带去的味精,我认为是炒菜很好的调味剂。而儿子一家说,不能放味精,它含致癌物,坚决不能吃,于是把十袋味精全部扔掉,花钱不说,那是我们隔山隔水背到美国来的呀!让我和老伴好心疼。

老伴是土生土长的天津人,在天津生活了六十余年,一口纯正的天津话,在美国也操乡音。比如,“找东西”,他说“‘早’东西”;“香菜”,他叫“芫荽”;“昨天”他说“夜儿个”,这引起了儿媳的极大不满,多次对儿子说,你爸满口的天津话,影响了咱们孩子的中文准确发音。老伴知道后愤愤然,“天津人就应该说天津话,我说了60多年了,梦话都说天津话,怎么了?这是中国地域文化的传承啊,别让孩子从小就当假洋鬼子!你们这就是忘本呀!”类似这种观念上的冲撞还有许多。

美国纵然空气好、绿化好,但对我们来说的确是“好山好水好无聊”。街上没有行人,永远是静悄悄的。有的是瞬间飞驰的汽车。我们不会说英语,更没有人可以交流。我们不会开车,无论到哪里全靠孩子们开车带着。白天孩子们出去上班,只剩我们老俩口及孙辈在家。那天,门外突然想起了敲门声,并用英语说着一大串话,我们听不懂,突然想到了美国频频发生的枪击案,于是决定就是不开门。等那人走了,我们才慢慢地打开了门,发现门口放着一个快递包裹,原来是快递员送来的快递!在国内因为能用语言交流,有敲门的可以问原委,在这里一个快递却让我们如此胆战心惊!

我们每年都要往返于中美之间,大洋彼岸我们飞来飞去。那时的美元汇率还是八点几,两人每年花在机票上的钱要在4万元人民币以上。儿子给我们申请了美国绿卡,我们获得了永久居住权。

意外发生,老伴客死他乡

一天下午,老伴突然感到胸闷胸痛,和我说了一句,我有点难受,就坐在了沙发上。我转身给他去倒水,当送到他跟前时,他竟没有一点反应。我大声呼唤“老刘,老刘!”他纹丝不动,我拼命地摇晃他,并拨打了儿子的电话,儿子马上又拨打了美国的急救电话。当救护车来的时候,医生奋力地进行抢救,可他的心脏已成了一条直线!我悲痛欲绝!

就这样老伴意外死于心梗。无奈在美国火化了。

我们是中国人,怎么能客死他乡,应该落叶归根!这个想法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和孩子们商量之后,我和儿子专程带着老伴的骨灰,乘机回到了祖国。把他安葬在了天津寝园,这对我来讲是一个心灵的慰藉。

今后的路就剩我一个人前行了。

儿子因为有工作先行回了美国。之后,我卖掉了自己一生的不动产——130平米的房子,房款近500万人民币,又将人民币兑换成美金,想把这笔款,给自己留一小部分,给儿子女儿留大部分,然后永远地告别家乡。

办完了这一切,我又要赴美了,晚上我辗转反侧,此行,我将告别祖国,告别天津,终老他乡。心里有几番挣扎,几番酸楚,几番煎熬。

我的兄弟姐妹们为我饯行。席间,我将自己要把房款分给孩子们的想法和兄弟姐妹们说了。没想到,此语一出,即遭到大家的强烈反对。妹妹说,“你已经没有老窝了,还不给自己留一个后手,那是你以后的保命钱呀”。弟弟说,“不到闭眼的那一刻,钱就不能撒手全分出去”。在大家的一致反对下,我打消了最初的想法。把钱存了理财产品,只带了几千美金,飞抵美国。

女儿很孝心对我说,妈,您别总这么悲悲戚戚的,以后就长期住在我这吧,毕竟我们这公园里还有很多的华人,不会太寂寞。

从此,我住到了女儿家。外孙已经长大,不用我照看。女儿说,您就在家看看电视,出去到公园和大家聊聊天。可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在家里不能总呆着呀,所以,总是摸索着擦擦这儿、摸摸那儿,干点小活。

女儿的独栋别墅共二楼。那天,他们都去上班了。我拿起了吸尘器,开始清理楼梯上的灰尘。不知怎地,我一脚踩空,踉踉跄跄从楼上跌落到楼下,过了一会,左胳膊剧烈的疼痛。我感觉事情不妙,赶紧给女儿打电话。女儿回家后,带我去了医院。经x光检查,左臂骨折,打了石膏,并住进了医院。

此刻,任何后悔和自责都是苍白无力的。女儿请了好几天的假陪伴我,看着女儿一边照顾我,一边还要照顾外孙,一天天憔悴,我十分心疼,唉,给女儿添了太多的麻烦!

终于出院回家了。可伤筋动骨一百天,回到家里行动也不自如了。我在思考,以后自己年龄越来越大了,行动不便。而女儿要上班,要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还要照顾我,她太累了!每一次看病就医都要她当司机,做翻译,还要请上假。我不能照顾他们的生活了,还成为他们的负担,而在国内这一切我基本能自己搞定。因此,我还是落叶归根吧。

几番思量,选择回国养老

天津,才是我的根之所在,因为那里有我们的兄弟姐妹、老同事、老朋友。

经过反复权衡,我决定回国住养老院。女儿说,你已经有了美国的绿卡,就这样放弃多可惜!多少人梦寐以求都得不到!我说,咱们国家强大了,在国内生活不比美国差!我想在晚年要一个自己想要的生活!更重要的是我不想晚年给你们添麻烦!在反复和儿女们沟通后,我终于打点行装回到了家乡天津。

回国后,我选择了一家品质高的养老院。那里环境优美,设施齐全。我一人住在20多平米的单间里,有电视,微波炉,沙发。平均4个老人就有一个管理员,有什么事情只要按一下电铃,她就会即刻出现。在这里,我找到了快乐,找到了友情,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年轻时,我就喜欢唱歌,曾参加过业余合唱团,还担任过领唱。现在我又参加了老年合唱团。

养老院里一方面开设医学保健、电影欣赏、饮食卫生、等课程,每月两次以集中形式授课,以增长知识为主。另一方面成立书画、健身、手工、花卉、戏剧等兴趣班,以学习技能、愉悦身心为主。重新回到课堂,仿佛自己依然年轻,依然充满了活力。

天津,这个生我养我的城市,我对她倾注了太多的感情。那些熟悉的街道,公园里那些虽不曾相识,却一张张和蔼的面孔,还有那一次次老同学、老朋友的聚会,点点滴滴,都成为自己最温暖的记忆。而在美国,纵然你有绿卡,你能呼吸到新鲜的空气,可这些却是你得不到的。

家里的亲人们常来养老院看我,逢年过节他们就把我接到自己的家中,享受血浓于水的亲情。现在,我在养老院已经生活了半年了。这里有众多的老人,可以沟通,可以交流。没有了寂寞和孤独,多元化的精神生活使我的身心无比愉悦。

我觉得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后记:

许多中国的老人们,当初他们怀着美好的期盼来到美国,而在美国生活了若干年后,感觉自己由一个在国内“无所不能”的人,变成了一个在国外“失能的人”,做任何事情都要依赖子女或别人,造成了生活上的种种不便。特别是在晚年他们不愿意成为儿女的负担,打破了传统的“养儿防老”的观念,自己为自己撑起了一片天!这也是中国父母的伟大之处。文中主人公综合了各方面的因素,在内心经过了无数次的纠结和挣扎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国养老。

2018年 4月24 日发表于《中老年时报》讲述版

2022年11月1日修改于美国旧金山湾区

留下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